那天正月初五,小车郝托出两个喜性人儿来到老私塾家,一个捧着果匣送礼,一个甜嘴儿提亲。不料老私塾又干又倔,硬要秀姑聘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任你媒人侃出大天来也不松口。秀姑急了,跟老私塾吵翻了脸,眼见觅死觅活兜不转他的口,一发狠,收拾个红包裹,跑了。老私塾懵了,连气带急病倒在床,哼哼哟哟躺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那天恰逢赶庙会,门外是震天动地的锣鼓。他关紧屋门,无奈那扰人心烦的鼓点仍然透过门缝挤进来,成心逗气儿似地赖在门口不走了。
他火了,拄着拐棍子推开街门。街面上人山人海,中间亮出一块空场,龙欢狮舞;一辆红黄交映的彩车旗翻动着,逗车的丑婆儿摇头晃脑,浑身乱抖;拉车的小丑挤眉弄眼,前摇后晃,好象合起伙来干气他。那个推车“老汉”手握车把,左右翻摇,眼瞅着大步前迈,偏偏不离开原地儿。纳闷儿的是那辆彩车,左一下,右一下,好象捉迷藏似地在他眼前躲躲闪闪,晃来晃去。正巧一阵风吹来,撩起了车帘儿,他一眼瞥见了车里的“娘娘”,“娘娘”染了红嘴唇,涂了胭脂粉,耳环双垂,凤冠高耸,那么美,那么俏,又那么眼熟。他托起镜框上下一眯,没想到那“娘娘”也在偷偷看他,还抿着嘴儿乐呢——老私塾认出来了,她不是别人,倒是自个儿的闺女,是秀姑呵……他一屁股瘫软在台阶上。
一晃三十多年。秀姑生了两个孩子,头一个没保住,第二个保住了,是个闺女,取名秀儿。小车会呢,十年动乱那阵儿给打成了“四旧”,跟老私塾前后脚作了古,多亏秀姑的机警,那幅《行车图》旗还保存在手里。
公元1990年冬季,就在秀儿二十多岁的时候,上头传来一道指示,说是要挖掘民间艺术,点着当年的郝摇旗出山。指示一下,白门楼的文化站长——刚刚从部队退役的林枫领了一个叫林少平的黝黑少年来到郝摇旗家里,把五十出头的郝摇旗尊为上位,鞠躬拜师。不料郝摇旗脸孔拉长了,两眼一瞪:哼,没门!
郝摇旗瞅见那帮年轻人就憋气。打着迷彩服林枫那儿起头,一个赛着一个:衬衫要大红大绿大花格的,牛仔裤子精瘦,成心凸出两瓣屁股,皮鞋头尖的吓人,偏偏一个男人家还要烫成个赤金色的卷毛头。要命的是那帮丫头片子,也追城里人的时髦;描眉毛、抹口红、穿高跟……在街头撒着欢儿地闹。他自个儿的闺女还不如是,非要来个“披肩发”不可。亏得秀姑出来哄劝,束起一根“马尾辫”才算了事。郝摇旗顶顶腻味这些。想当年,他郝摇旗是白门楼的第一,那是什么派头!白布小褂、齐整整的十排小花扣;蓝士林的圆筒裤,要多松缓有多松缓;千层底的拾纳帮鞋,跑起来快步如飞;白羊肚的毛巾头上一扎,透着小伙子的威武精神——冲这,就没有林枫他们抖机灵的份儿!
郝摇旗越想越不服气。
他看过林枫、林少平、白如冰等人《军中之花》的演出。而接下来的那节目却起心眼儿让人嗝应。女的一摇三颤,嗲声嗲气地唱什么“妈妈的吻”,“吻”完了,就是林少平的“一把火”;那嗓子眼儿象塞进了鸡毛,哑不叽叽。最不入眼的是跳什么“迪斯科”,还有“霹雳”、“摇滚”什么的,纯粹是作践人:几十道灯光一齐放明,随着一阵急急的节奏,灯光一眨一眨地变幻着各种颜色,几十个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在台上摇肩膀、摆胳膊、扭屁股。再看台下,喊叫的,打哨的,乱哄哄一片,把个郝摇旗生生气晕了。
胡闹!可惜了这场子、这乐器,要是搁在当年郝摇旗的手里,说不定会演艺出多少叫绝的戏目。
他又想起了小车会旗,想起了《行车图》,那是祖宗传下的珍品,是他的命。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他们郝家值得骄傲的历史。这些,使他至今在白门楼的老少爷儿们面前照样直起硬硬的腰板儿。每回他在街面上遛弯儿,听到人们尊他一声“九叔”,心眼里就漾溢出一股自豪,好象看见了自己的尊严,看见了他郝摇旗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力量。可是时间一长,又觉着心里抓挠着什么,那演出时台上台下的场面,那姑娘们对林枫、林少平俩兄弟的亲亲热热,总叫他不那么舒坦,甚至渐渐地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来。可他没料到,林枫兄弟二人一走,后脚家里就开了锅。
“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犯得着撅人家吗?”这是抹着泪儿的闺女。
“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跟吃了枪药似的!”这是秀姑。
郝摇旗不吃这个:“嘿嘿,没给他小子卷出去,就是便宜!”他撇了撇嘴:“想打我小车会的主意,也不看看他们家房后有没有那棵蒿子!”
“我要是林枫儿,练出个样儿来气死你!”
“小车会姓郝,不姓林。”郝摇旗对闺女还有耐心烦儿。
“天底下的小车会多的是,离了郝家照样走!”
成心逗气儿,郝摇旗瞪了闺女一眼。
秀姑端着大盖碗走过来,沏好了茶水:
“依我说,林枫、少平那俩孩子挺有本事,你那绝活儿也该见见天日了。”
“我就是把小车会旗带进棺材,也不会让那俩小子动一根指头!”斩钉截铁。闺女“砰”地一摔门,走了。秀姑呢,大盖碗往桌上一顿,绷着脸儿进了里屋。只剩下郝摇旗独一根。
他好不寒心。
二十年前,小车会给打成了“四——旧”。郝摇旗没经过那铺天盖地的阵势,眼睁睁看着小车给砸了,行头给烧了,气得一病不起。那帮家伙不算完,逼着交出绣有《行车图》的会旗,翻箱倒柜不见影儿,跟着就拿郝摇旗开刀,秀姑拼死拼活扑了上去。头头一眼盯住秀姑的脸儿,咧开了嘴:“那就请大姐献图吧!”“烧了。”“有什么凭证呐?”“在炉眼里。”“我要不信呐?”他拉长着马脸逼近秀姑。秀姑一步步后退。那家伙放肆起来,伸过不定期一只毛茸茸的手。秀姑“嗖”地抄起剪刀,刀尖正对着他的脸。那家伙一惊,打个哈哈颠了。秀姑撩起棉袄,鼓鼓囊囊的正是《行车图》旗。郝摇旗哭了:“这图旗该是你的!……”
秀姑就像一团火,红通通的可爱,让郝摇旗觉着满——足,可是那突突的烈焰又时不时地燎烤着周围,叫人觉着一种畏惧。
那一年,她急火火地奔到郝摇旗家,一头扑在他的怀里,那么缠——绵——绵,那么热烈,哭完了笑,笑完了骂,裹在郝摇旗身上,撇也撇不开。她要演小车会,要做“娘——娘”,迸出的话让郝家大眼瞪小眼。郝摇旗说:“你还不是郝家人不能破了规矩。”她说:“演过小车会,立马就结婚。”郝摇旗说:“娘——娘是男人做的,女人演来要闹笑话。”她说:“这‘娘——娘’原本是女人,女人怎么演不得?”郝摇旗说:“演‘娘——娘’必须有腰腿的气力及杂耍功夫,女人吃不消。”她说:“男人能够做,不信女人不能做?”实在拗不过她。秀姑上马了。她训腰、练腿、咬牙苦干,竟真真演出一个活脱脱的“娘——娘”。正月十五闹元宵——又恰逢赶庙会那天,她偏偏要把场子摆在自个儿的家门口,舞耍了好大一个时辰,直到逗出了老私塾才作罢,噱得郝摇旗好不胆儿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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