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鬼门关,走完这段路也快天亮,也就是出了鬼门关。王奶奶心叫坏事,自责没带家狗来护卫。她走在国国前面怕后面的国国被吓,她在国国之后又恐白胡老爷出现在他前面,他被唬坏。她来回换第五次时候,她挽着布袋子牵着国国的手走路。国国接受过良好的无神论教育,但他理解母亲的用心,他配合着这位有神论者母亲,像木偶戏中的木偶前—后—前换位置。突然,王奶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股股凉意直插她脊梁骨骨髓,她要用人的力量,用人的生气击碎僵局。她故意大声咳嗽一下打破沉闷阴森。刚好一只夜猫子被惊飞又哭又笑寒意刺人。一股穿堂风裹着一团晨雾袭来,白雾在两山之间形同腿跨两山的巨人,高大无比,而且白色胡须至少有丈八长,飘飘扬扬。白胡老爷来了。王奶奶把一袋子米扔在路边旱土里,大喊救命。她左手把国国紧紧抱住,右手拿着棍子横扫。亲眼看见的白胡老爷、王奶奶的搅合使国国失去了分寸,无神论位置被鬼神替代,他发麻的脑袋钻在王奶奶左肘窝,像一只企鹅屁股朝外,脑袋扎在沙子里,好像能得到安全感一样。他感觉瘦削母亲热血奔腾,也很害羞地碰到母亲干瘪的左乳。王奶奶沿地转圈地打鬼,一边叫:“爷爷、奶奶出来显灵,保祐你孙子啊!”王奶奶这个时候想起公公、婆婆了,保祐孙子其实还不是连带着保祐她。刚好一对进山砍柴的老年男女过来,闻声回答,声音与国国爷爷、奶奶非常近似,男的说:“有什么鬼?”女的说:“不用怕!”这下王奶奶沉入有神论海底,国国再也没有一丝无神论的底气,母子俩同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对男女也被误导为活鬼来了,纷纷用柴刀敲打扁担吼道:“打鬼啊打鬼!”王奶奶这才感觉对方是人,是会说人话的人,还是会敲打扁担的人。没见过鬼魔内讧,互相扭打的王奶奶从慌乱中判断:“哪有鬼会喊打鬼?魔鬼总是团结欺负活人的。”她向对方问话,又一次感觉到人气、活生生的人气,王奶奶在国国额头上呵呵亲两次,道:“满崽,没鬼。镇上砍柴的来了。”王奶奶简述刚才的白胡老爷,男的说:“看花眼了,是一朵白云。”女的说:“我们从路口进来看也是白云,现在不是慢慢散了吗?”朦胧中他们听见远近鸡叫声,四双眼晴看见一朵朵白云飘走,也就是白胡老爷的腿、双臂、脑袋或被卸掉、扯断、锯开随风而去,很机巧的是白胡老爷胡须慢慢下沉到四人头顶,国国双手高举探到胡须最低端,感觉丝丝凉意。
王奶奶捡起米袋子,口头上邀请他们砍柴下山累了就进屋坐坐,与那对夫妇话别,她带着国国赶路。王奶奶故作镇定,安慰国国道:“满崽,没吓着吧,哪有什么白胡老爷,这纯粹是人吓人,吓死人。”国国点头,很勇敢地说:“就是哈,老师说没鬼的,老师没说错。”王奶奶道:“老师是没错。”但是王奶奶却呼魂保命道:“仔仔,跟我来哦,仔仔跟我走哦。”大概边走边呼喊十来分钟,国国说:“妈妈,我没事,这么大了,还这样的,丑不?”
一群群山鸟叽叽喳喳在窝里飞起,其中一只叫不出名的山鸟欢快唱着:“无鬼怪,许呱呱”“无鬼怪,许呱呱”。它的叫声不可商量地警示在外到处逗留的、约会的或者搞破坏的孤魂野鬼回归原穴的时辰已到,否则被活人打残是自作自受,同时催促胆小的、怕鬼的活人大胆行路,有事抓紧办,白天一过,就不是“无鬼怪”了。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国国催促王奶奶回家,王奶奶把米袋子塞给国国,王奶奶一步两回头,国国十步一回头,两人眼光碰在一起,国国回头,把米袋子挂在背上,紧紧扭着袋子上方带子迅猛朝学校跑去。
之后期末放学回家,国国把余下米与钱带回交给王奶奶。国国说:“米只用一半,只在外吃六次米豆腐。”王奶奶接过钱感觉到她数钱的指纹还在,她被国国节俭感动得嘴上略带讽刺说:“这就不得了哈,有钱不用,有米不吃,你怕是个蠢宝吧!”国国没反刺王奶奶好像有很多东西,还值得这样卖乖。他想这是妈妈正话反说,在表扬他呢,真的用起来,翻十倍也弄得完,但是父母为这米与钱至少要花两个月功夫。
再之后国国作答高考政治课试卷时,就用白胡老爷事件作为案例分析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正确性,这白胡老爷吓着王大娘与国国一下,倒真帮他一大把,国国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他政治课得九十分,他顺利作为本校应届文科生考取重点大学,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名。当其时王奶奶满六十四岁。自然临门的双喜合二为一做酒宴,客人敬了王奶奶长寿酒,又举杯祝福国国考取大学,王奶奶喝酒战斗力第一次超常发挥,来者不拒,打完通惯(湖南方言 与每个人喝一次敬酒),剩勇追击,她还主动回击几个挑衅者,她仿佛年轻三十岁,她不累,倒是客人吃累了,闹累了,敬累了。
王奶奶六十八岁时,国国顺利毕业,找到了城里人做老婆。不过王奶奶没这福分,与国国合住一个月就执拗回到乡下,挖地放牛种菜,干劲十足,因为她心里装作一个小儿子国国,小儿子虽然只半年一次回家看她与圆头头,但她夫妇有无形的力量与骄傲资本,浑身使不完的劲头。不过这劲头在她八十六岁时候就全部耗尽,像小车的油或者气,又像金矿的金沙没了,王奶奶要去了。去之前,她一直挣扎不噎气,出远差的国国闻讯放下手头赚大钱的业务,急忙带着城里老婆与小孩日夜兼程回家。王奶奶最后一点微力使在老茧密密麻麻的左手,她无法握住国国厚实、皮肤细腻的右手掌,只扯着国国的右手食指,感悟国国走南闯北积淀的辛酸苦辣,母子俩的双手在床边上方呈一头低、一头高的小桥,她微微颔首,她有无限语言无法表述,比如国国给她争气了,比如国国还记恨被妈妈打骂过吗,比如国国要保重,比如她真不愿意离开国国如此等等。几粒浑浊泪水从她左右眼角流下,滴落在稻草枕头上,慢慢从缝隙渗到国国平常给她的钞票。她的手再也无力与国国手指粘着了,慢慢地弧形断裂,王奶奶那头桥墩塌下,便是国国双腿跪地,抓着王奶奶冰凉而又僵硬的左手大哭,幽咽哭声盖过后山松涛。
(2017年11月7日晚三稿于帝豪种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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